大明金主
邢书办坐在席上,颇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。他很不理解,为何郑大老爷的文主会突然请六房书办饮宴。而且开席之后,其他所有人都是话里有话。一桌十人,竟然变成了九对一的格局。
“老七,有些事,真的不能踏错一步。丢了差事也就罢了,若是身家都不保,那可是连子子孙孙都坑害了。”李文明像是老朋友一样循循善诱。
邢书办嘴里应着“那是那是”,脑中转得飞快:最近并没有什么案子,怎么会惹来这般郑重的警告?
他看了看桌上其他书办,都是各房的掌事人或是老资历。李文明虽然是县令的私人,但他的意见往往就是县令的意见。虽然县衙里的二老爷、三老爷都没出面,但是从惯例上看,他们基本都会顺着大令办事。
能惊动这个层面的人,让整个县衙都几乎成了铁板,绝对不是小案子啊!
邢书办怎么都摸不着头脑,话没少说,态度也都表明了:绝对不会自绝于诸位同僚,更会紧密团结在以郑大令为核心的华亭县衙门周围,认真学习贯彻郑大令的指示,上报皇恩,下安黎庶,做个感动大明好吏员。
若不是积年为宦,邢书办恨不得当场立誓明志。
终于,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进了包间,团团作揖。
邢书办认识那个年轻人,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熟悉。随着他的出现,邢书办的后背已经出透了汗——弄不好真的会坑子坑孙了!
此子姓姜名百里,乃是仁寿堂的一个管事——他们行里人都叫他经理,是经手处理徐家产业相关大客户的风头人物。这人在县里人缘最好,因为只要看到他,就意味着有好处拿。很多人都以为,姜百里的工作就是给人送银子送礼物,各种令人舒心——就跟喜鹊一样。
姜百里进了望月楼的雅间,给众人行了礼,朝邢书办笑了笑:“七爷。最近可好?”
邢书办不敢托大,起身回了个礼,又主动挪开座位,叫店家添了一席。他道:“姜先生此来。莫非是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?”他此刻已经拿定了主意,无论什么事,听徐元佐的吩咐总是没错。不说徐元佐的大令老师,光说价钱吧。谁还能给出徐元佐开的价码?
姜百里也不客气,道:“鄙号护院抓了几个开赌档出老千的骗子。可能打得有些过分,如今怕是要闹到县里。”
邢书办不动声色问道:“可打死了人?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
邢书办一听没有人命,顿时就放心了,自信非常道:“请贵上放心,这事县里肯定会给贵上一个公道。贵上打算叫他们赔多少汤药钱?学生好有个底。”
姜百里微微一笑:“学生以为,这事不是银子就能解决的。里头还有些别的事。”
邢书办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这赌坊有个名号,唤作银钩。东家是个姓丁的泼皮,不知攀上了什么高枝,将泗泾闹得乌烟瘴气。鄙上的尊亲本是读书人,叫这伙人强逼着进去赌钱。还用了各种手段。将银子都骗了去。我家佐哥儿是个至诚至孝的人,哪里肯见亲身父亲受这般侮辱?事体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。邢公是老公门,学生还想请教个方略。”
邢书办听到银钩赌坊,心下顿时一沉。这银钩赌坊的东家老丁曾经的确是个泼皮,但是街面上混得极好,开了这赌坊之后更是仗义疏财,乃泗泾有名的“赛孟尝”。
他每个月都能从银钩赌坊收到五十两的孝敬,节日诞辰还有额外贺礼。若是碰上了事,那边更不会吝啬银子。乃是极好的关系。难怪整个衙门都要出面压他,原来是要砸掉他的聚宝盆啊!
“这银钩赌坊我略有所知。”邢书办沉吟道:“东家老丁其实人还不坏,其中或许有所误会。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,要不学生出面调解一二?叫他给佐哥儿磕头敬茶。赔些银子,您看如何?”
姜百里微笑不语。
李文明呵呵一声:“老七,恐怕那老丁早已经磕头敬茶了。”
邢书办笑得很难看。他听李文明的意思,分明是徐元佐已经将人打服了,就缺善后。他索性道:“即便老丁认了错,那也该将他的赌坊封了。以免再害无辜。”说出这话,邢书办不免心如刀割,每月五十两银子啊!一年就是六百两的出息,就此白白被人断了。
姜百里见邢书办表明了立场,笑道:“多谢邢公,赌坊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,要是封了也有麻烦。不知多少城狐社鼠要出来祸害人,还不如开个守法纪的。我有个同窗旧友,人品正派,倒是想接手这单生意。”他浑然不觉得“人品正派”跟“上不得台面的勾当”颇有矛盾之处,也没人在乎这种矛盾,因为大家都在等着后面的硬菜。
“若是诸位先生愿意照顾一二,每月少不得孝敬。”姜百里道。
邢书办心中一松,这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。虽然肯定拿不到独占的五十两孝敬,好歹还能剩些。而且在场所有人都牵扯进来也有好处,以后银钩赌坊的事,就是大家的事,真要做些欺上瞒下的勾当就更方便了。
邢书办道:“小赌怡情,没个正派人主持赌档,反倒叫那些泼皮喇虎钻了空子。这事我自然是要鼎力相助的。”
其他几房吏目都是帮闲来的,平日与赌坊业务也没什么往来,纷纷表示不敢收受。这种客套自然不会抵挡得住徐元佐“利益均沾”的拳拳之心,最终大家还是确定了合理的分配比例。邢书办仍旧得了大头,每月能有二十五两银子。李文明分了二十两,也就拿到他跟着郑大令离任。其他各房吏目书办拿五、十两不等,评判标准自然是影响力大小。
县衙的六房对应朝廷的六部,又别有称呼,人以“富贵威武贫贱”六字相对。
户房掌管本县的户籍、田赋、财税、婚姻,各种油水数不胜数,故而应个“富”字。吏房管着全县的里甲、保正、乡官,还有本县吏胥档籍,自然是“贵”人了;“威”是掌管刑狱的刑房。各种黑幕传徒不传子,自有威严;“武”自然是兵房了;礼房负责本县的考试、祭祀、礼乐、旌表,因为只有考试或是学生孝敬的呆出息,所以算是贫的;至于“贱”。就是指的工房。因为管着一县的修造河工,听起来都是贱役,故而得名。其实他们暗地里偷工减料,恐怕比户房还要实惠。
当然,仓库和粮库更是富得流油。以至于有官谚说“做官不如做娼(仓),做娼(仓)不如从良(粮)”。这两个位置都只有实惠,缺乏影响力,遇事扔点银子喂饱就行了,没资格出现在席面上。
徐元佐这回对银钩赌坊下手,削减了刑房的好处,拉来了其他五房,正是因为刑房对他来说实在没有直接益处。他本人是生员,只要戴着方巾就不用担心被人用刑。加之徐阁老的光环,难道还怕官司?
其他五房对徐元佐更为重要。
户房。那是仁寿堂收税的合作者。没有户房出面,仁寿堂就是非法包税;吏房是仁寿堂行走各乡的保护伞和介绍人,否则谁肯给唐行的土财主面子?兵房是徐元佐稳定获取制式装备、冒名巡检司办事、建立私人武装的门路。没有兵房的支持,如今扩充到了三百多人的护院队,那妥妥就奔着造反去了;礼房嘛,徐元佐身为县学学生,天天旷课不交作业,就连考试都不到场,多少要表示一些;至于工房乃是华亭县的发包方,徐元佐还有一家建筑社要从中拿工程。建立更广泛和更深入的关系绝对不会吃亏。
李文明居中联络,领头压制刑房,是先锋大将。何况日后用到他的地方更多,给他二十两绝对物超所值。徐元佐一边对郑岳的清廉表示钦佩。但是也为郑老师不肯抛弃操守而遗憾。还好郑老师的这位幕友很识相,而且人生观很健康——男人要对自己好一点。
姜百里作为执行人,与众人敲定了分润方式,一应众人各个喜笑颜开。
李文明又道:“近日听说有汪洋大盗丁不三流窜到了南直。此人最为好赌,各地赌坊都当着意。唔,银钩赌坊的老丁也是姓丁。莫非是同宗?”
邢书办已然出卖了老丁,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了,当即道:“起码五百年前是一家。他家赌坊该当好生查探。”
县衙一众人等纷纷表示认同,兵房更是愿意帮着调动巡检司,去泗泾认真捉贼。
姜百里顺利完成了任务,欣然告退,回去写报告了。
却说泗泾一霸丁原这天得了艾嫂派来的小厮告急,连忙招呼了平日养在场子里的泼皮喇虎。这些人无不是好勇斗狠之辈,没事时帮丁原看顾场子,有事了出去打架斗殴,给人扛罪,基本上也算是没有挂牌子的打行青手。
丁原招呼了这些人,叫自家兄弟带队,赶往艾嫂家的私门头保护自家赌桌。谁知这一去就如泥沉大海,丁点消息都没了。等他觉得情况不对,派人再去打探,才知道事情远比自己想象得还要麻烦:那些浙江客人比官兵还能打,竟将他派去的那些无赖都打趴下了。而且他们打赢了还不放人,更是得理不饶人,说要将这些人送官。其中自然有他兄弟。
丁原倒是不担心见官,每个月五十两银子绝不是一笔小数目。邢老七不至于拿钱不办事,但是这些客人到底什么来路实在让人头大,若是不查个清楚,那连睡觉都不安稳。他正要派人去查那些浙江客人的底细,却听外面来了个砸场子的。
“我家老爷让你开大,你听不懂?”
一个壮汉踩在庄家背上,扯着那庄家的耳朵,和和气气说话。他声音越是平缓,却让人越是惊恐。刚才这壮汉打人的麻利劲,很是叫人胆寒。
丁原走到赌厅里,看到赌客和伙计都围了圈看热闹,没一个人在赌钱,心中已经腾起了一股怒意。再看那壮汉将自己镇场子的弟兄打得满地哀嚎,又扯了庄家的耳朵说那些狗屁不通的话,更是怒火冲天。
“这位朋友,说话可是要讲些道理!”丁原本人也是七八尺身高的壮汉,当年在松江府以能打能扛而闻名。安六爷不敢在泗泾这么个繁华之地立码头,也是碍于此人的威名。虽然这些年来养尊处优,但是丁原每日里还是要打熬力气,锻炼拳脚,以免丢了安身立命的本钱。
“总算出来一个看似能打的。”
那壮汉自然就是刘峰了。
从艾嫂家出来,牛大力教唆徐贺来银钩赌坊玩两把。徐贺此刻哪里还有赌钱的兴致?但是他想着银钩赌坊是人家老窝,说不定就有能够教训刘峰的能人。奔着这个阴暗得说不出口的目的,他扭捏一番方才采纳牛大力的建议。
进了银钩赌坊,徐贺也不浪费时间,直奔玩骰子的赌桌,第一局上来便是要“大”。庄家又没有顺风耳千里眼,哪里知道艾嫂家的事?看看桌面上的赌资,根本不理会徐贺,仍旧循着自己的安排开了个“小”。
徐贺也不管银子的事,就把眼看刘峰。
刘峰呵呵一笑,跳上赌桌,提了庄家出来一顿暴打。赶来镇场子的喇虎刚想恃众欺寡,便被他打翻在地。一时间,这汉子如同有万夫不敌之勇,震慑得其他泼皮喇虎不敢上前。
直到丁原出来。
眼下这时代虽然已经有了各种拳术,多为市井之辈习传。真正对上手,还是看身体素质。不动用兵器的情形下,手长腿长身体壮实,绝对是占了极大的优势。刘峰从横扫艾家院到银钩赌坊,所遇之敌都比他矮一个头以上。同样一拳出去,他的拳头砸人脸上,人家却连碰都碰不到他,这还怎么打?
丁原身量却与刘峰差不多高大,论厚实程度更是在刘峰之上。刘峰却没有丝毫胆怯,因为丁原一看就是个三四十的中年人,体力衰退。所谓拳怕少壮,刘峰如今二十出头,真正的少壮之人,岂会怕个半老头子?
丁原看到刘峰初生牛犊不怕虎,怒气更甚。他可不觉得自己“年老体衰”了。虽然多年没有亲自跟人生死相搏,但他仍旧自信能够轻易拿下刘峰。
两人只是一个对视,没有一句废话,几乎同时冲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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